不满周岁的小毛头，在父亲去世才一个多月的光景，以原告的身份到日博365娱乐场_365bet投注网站_365bet足球游戏打起了官司，而且状告的是自己的生身母亲。这，不能说不是一件令人五味杂陈的案件。

    拿到小毛头的诉状时，我对本案的被告郝五珠——也就是说小毛头的母亲——是十分反感的。固然，郝五珠丧夫新寡的境况令人同情，作为法官也不能在工作中植入自己的情绪，但同为女性，我怎么也想不明白，身为一位母亲，她怎么忍心让自己刚刚失去父爱的襁褓中的婴儿，再失去母亲的怀抱呢？

    原告小毛头的诉状中说，被告郝五珠在丈夫下葬的次日，便将原告交给奶奶爷爷，一走了之，在多次联系无果后，诉至日博365娱乐场_365bet投注网站_365bet足球游戏，请求判令被告对原告承担抚养义务。

    向被告送达诉状、应诉通知书等法律文书的过程并不顺畅，被告郝五珠已经离家出走，娘家人说不知去向，手机号码也已经停机。如果穷尽各种方式而不能送达，将要启动公告送达程序。且不论公告送达所产生的费用和要拖延的时间，单从案件的性质来讲，小毛头想要通过诉讼重获母爱，如果最后得到的仅是一纸胜诉判决，实在没有什么意义。

    我们从小毛头的爷爷那里，找到了郝五珠的姐姐郝四珠的电话号码。在和郝四珠多次沟通，严正告知她郝五珠再不露面，如果造成严重后果有可能构成遗弃罪并要承担刑事责任的情况下，郝四珠终于同意和我们见上一面了。

    郝四珠在法庭依然坚称自己不知晓妹妹的下落，但从她怯弱的语气和躲闪的眼神中，我明白郝四珠是来法庭替妹妹打探案情的。我佯装相信她的话，告诉她作为一位母亲，对孩子依法应该承担抚养义务，依情更应该给失去父爱的孩子更多的母爱。郝四珠长叹一声，给我讲起了妹妹的家事。

    郝五珠与小毛头的父亲贾俊是通过网络相识并互生爱慕之情的。他们的恋爱，自始至终都没能得到两家人的祝福。因为在他们相爱之前，郝五珠名花有主，贾俊也订有婚约。在一片反对声中，两个人不管不顾地走到了一起。

    贾俊带上郝五珠远去江浙一带务工，因为家人对双方的不认可，他们节假日也很少回家，一去就是五年。再回来的时候，他们的女儿小英子已经四岁，儿子小毛头也两个月了。更让贾家人不能接受的是，五年前那个英俊潇洒的儿子，现在已经瘦得不像人形——贾俊患上了白血病，而且病入膏肓。

    爱极生恨，痛极生悲。贾家人对郝五珠怨不迭声。他们觉得自家儿子是因为和郝五珠生活得不好、积劳成疾才患上这不治之症的。两个年轻人没有什么家底，出去几年又是生儿又是育女的，本就没有积蓄，在贾俊患病后更是断了进项，别说看病了，连吃饭都是问题。突然增加的四口之家，让本就不和睦的婆媳关系雪上加霜。一气之下，郝五珠的公婆抛下病重的贾俊，远走上海投靠了二儿子。直到贾俊断了悠悠那口气，他们才从上海回来。

    贾家人的做法，让郝五珠彻底凉了心、绝了情、断了义。在贾俊下葬的次日，她把才半岁的小毛头留给公婆后，带上女儿一走了之。

    我把诉状递给郝四珠，慢悠悠地说：“扶养 、教育、保护子女是父母应尽的义务。在父母尚在和有能力抚养的情况下，祖父母对未成年孙子女不具有法定的抚养义务。其实，郝五珠自己可以来法庭对我说说这些的。”

    “她病了，在住院。妹夫的去世对她打击很大。他们两口子感情很好，为了给妹夫看病，我们姐妹几个把所有能借到的钱都借了，最后落个人财两空。”郝四珠蓦然想起自己刚刚说过不知郝五珠去向的话来，脸不仅红了一下，顿住了话。

    郝四珠看我继续敲打着笔录，好像没有听出她谈话的意味，继续说道：“因为出钱出力，现在又要给妹妹看病帮她带女儿，我还受丈夫责骂。你打电话告诉我的事，我都一五一十学给妹妹了。两个孩子她带走了一个，把小毛头留给爷爷奶奶，当妈妈的怎么会不伤心难过？她不是不爱孩子，是实在没有能力啊！”停了片刻，郝四珠压低声音说：“小毛头的血常规也不正常，白细胞指数明显偏低，红细胞、血红蛋白及血小板数值也低于常人，怕是也......。”

    我惊愕地抬起头，宁愿自己听力出现错觉。

    郝四珠泪流满面，我的心也沉到了底。

    郝四珠离开法庭时，没有把我打印出来的应诉通知书、举证通知书和传票带走，甚至连诉状也不愿意带上。她一边用手机拍小毛头的诉状，一边说：“小毛头要是有认知，不会告他妈妈。他长大了会理解妈妈的不容易，他不会把妈妈送上法庭的。”

    一周后，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，在一阵压抑的哭声之后，一个女人哽咽着说：“我是郝五珠。法官，我不是不爱儿子，更没有遗弃他，我是没有办法......”

    郝五珠终于肯来法庭应诉了。她瘦弱不堪，头发零乱地披散着，衣服样式也显得很老旧，脸色蜡黄，双目中盛满了凄苦。拿到小毛头的诉状，她摊坐在沙发上，掩面痛哭起来，惹得我掉了很多眼泪。

    我没有再对她普及法律知识，因为该说的话，之前通过郝四珠已经说过。郝五珠这次过来，也不是听我论案说法的，她首先是倾诉，然后才是应诉。

    平静下来之后，郝五珠从她与田俊的相识谈起，说到两家人对他们婚姻的反对，说到两个人在异地他乡的打拼，说到一家四口共享天伦的幸福，说到病魔突袭的恐惧，说到四处求医的无助和生死离别的苦痛,说到和公婆的矛盾以及不得不离家别子的辛酸......

    和我告别的时候，郝五珠说：“法官，我会按照你们定下的时间来参加庭审，我要再见见孩子，我还想求得孩子奶奶爷爷的谅解。要是他们帮我带小毛头，我把女儿交给姐姐带，我出去打工挣钱养他们。贾俊去世给我留下了很多帐，我带两个孩子也没有办法打工挣钱。要是他们一定把小毛头交给我，我真没有活门啊！”

    郝五珠离开法庭后，我拨通了小毛头的爷爷老贾头的电话。其实老贾头才是案件的幕后原告，因为从法律的角度出发，黄口孺子小毛头的监护人是母亲郝五珠，但在起诉郝五珠的抚养纠纷一案中，具有民事权利能力的小毛头，因为太小而不具有民事行为能力，老贾头在郝五珠离家出走后，申请村民委员会变更自己为小毛头的监护人，并以监护人的身份，为小毛头委托了代理律师，这才有了之后的诉讼。

    听说郝五珠要把小毛头留给自己继续抚养，老贾头义愤填膺：“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就应该养！我们没有义务，更没有责任。我们律师说了，这官司一打就赢。你们日博365娱乐场_365bet投注网站_365bet足球游戏判吧，我不接受调解！”

    通过原告的委托代理律师，我们又多次做老贾头的工作。在很多人的认知中，都觉得老贾头虽然在法理上站得住脚，但情理上却说不通过去。在儿子不幸离世之后，一般人会对儿子留下的骨血加倍依恋和疼爱。何况，贾俊留下了一儿一女，郝五珠已经带走了女儿，有负担能力的祖父母，对于父母已经死亡或者父母无力抚养的未成年孙子女，亦有抚养的义务。

    “老贾头腿有残疾，没有抚养能力。”原告方委托代理律师如是说。

    “郝五珠有抚养能力。”老贾头如是说。

    “其实，老贾头以小毛头的名义打官司，也是迫不得已。十年前，他的二儿子因为交通肇事，赔人家好十多万，卖干了家业，欠下了好多债，后来又娶媳妇花不少钱，到现在都没有翻过身来。现在大儿子没有了，二儿子好不容易成了家。老贾头毕竟年龄大了，留下小毛头，也是给小毛头的叔叔留下了一个沉甸甸的担子。当婶婶的容不下小毛头啊。她说不把小毛头送走，她就离婚。”知情的乡亲如是说。

    小毛头与郝五珠抚养纠纷一案，庭审时间快要到了。所有的调解方案，在我们经过大量的工作之后，都无疾而终。《民法典》关于父母子女关系的法条，明明白白、清清楚楚写在那里。庭审结束后，我可以按照法律规定做出判决。但是，即便判决小毛头由郝五珠抚养，郝五珠硬是不把孩子接过去怎么办？抑或是，郝五珠带上两个幼小的孩子，面对高高筑起的债台和沉重的生活压力，她怎么独立支撑起这一切？

    善良而聪明的读者，如果小毛头的官司交给你审理，你会怎么做？

    小贴士

    《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》第一千零六十七条 【父母的抚养义务和子女的赡养义务】父母不履行抚养义务的，未成年子女或者不能独立生活的成年子女，有要求父母给付抚养费的权利。

    成年子女不履行赡养义务的，缺乏劳动能力或者生活困难的父母，有要求成年子女给付赡养费的权利。

    第一千零六十八条 【父母教育、保护未成年子女的权利义务】父母有教育、保护未成年子女的权利和义务。未成年子女造成他人损害的，父母应当依法承担民事责任。

    第一千零七十四条 【祖孙之间的抚养、赡养义务】有负担能力的祖父母、外祖父母，对于父母已经死亡或者父母无力抚养的未成年孙子女、外孙子女，有抚养义务。

    有负担能力的孙子女、外孙子女，对于子女已经死亡或者子女无力赡养的祖父母、外祖父母，有赡养义务。

    （该条规定的关于隔代抚养和赡养义务，有两个要求，一是本身有能力，二是中间代人死亡或者没有抚养或者赡养能力。这个要求是比较高的，实践中居多不会发生隔代抚养法定情形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