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法庭,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打官司的当事人,还有很多因为各种各样事情来向法庭咨询和求助的人民群众。
那天,我和书记员陈贺结束一起买卖合同纠纷案件的庭审直播后,刚走出审判庭,就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手里掂着大包小包的女子。她满面泪痕,头发乱糟糟的,身上的衣衫看上去也脏兮兮的。看到我们出来,她扔掉包裹,疾步走过来“扑腾”一声跪下,哭着说:“救救我、救救我的孩子......”。
她叫康培琼,来自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弥勒县新哨镇,她说,蚂蚱庙村的马传家挟持了她的女儿,不让她带走,也不让母女见面。
挟持人质应该去公安机关啊。康培琼既然来到了法庭,还是先问清楚情况再说吧。
原来,哈尼族女子康培琼十年前在广州打工时,认识了蚂蚱庙村的男青年马传宝。异地他乡相同的打工经历,相同的处境和心境,让两个年轻人慢慢走到了一起。在相处半年后,康培琼跟着马传宝回到了河南家乡,登记结婚。第二年,生下了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,他们给女儿起名叫马豫云———河南与云南跨越千里之遥的爱情结晶。
爱情总是美好的,但婚姻是琐碎的,很多美好的爱情就败在琐碎的婚姻里。康培琼和马传宝也没能逃得过这个劫数,他们在走进婚姻生活后,渐渐出现了不和谐。两个人的成长环境、生活习惯和性格方面的巨大差异,使得他们矛盾重重,甚至一句无关紧要的话,一桩鸡毛蒜皮的小事,都能掀起轩然大波。
马传宝性格内向,而且非常执拗,面对家庭生活中的不和睦,他没有主动寻求办法解决,而是选择了逃避。马传宝再次背上行囊,踏上了外出务工之路,而且一去就是几年,连过春节也不回家。
康培琼感到非常孤独,她从云南远嫁河南,这里没有她的亲朋好友,周围是陌生的环境和面孔,别人听不懂她的话,她也不知道别人在说些什么,只有咿咿呀呀的女儿是她唯一的亲人。康培琼后悔了,她觉得自己跨越大半个中国,是奔着爱情来的,现在却遭到了马传宝的遗弃,婚后的生活和想象中相差了十万八千里,她不愿意守在这个没有爱情的家,索性把刚满三岁的女儿交给公婆,也出去打工了。
又一个三年过去了,康培琼与马传宝各忙各的,谁也不提出见见面,甚至电话也很少打。康培琼不愿意再这样冷战下去,向马传宝提出了离婚。马传宝很爽快地答应了。两个人在民政局协议离婚,小豫云由马传宝抚养。
当然,一个大男人,是不会待在家里拉扯孩子的。他把小豫云托付给父母后,又出去打工了。奶奶拉着小豫云的手送马传宝出门时,小豫云一点也不觉得难过,她记忆中根本没有这个人的身影,更不认为他是自己的爸爸。她觉得,自己的大伯马传家才是爸爸,大妈杜秀云就是妈妈。而且,她也一直是这么称呼他们的。马传家夫妇膝下无子,他们对这个可爱的小侄女视同己出,给她穿漂亮的衣裙,买她喜欢的玩具,接送她上学。别人家孩子拥有的一切,小豫云一样都不缺,别人家孩子没有的,只有她想要,伯父伯母马上会给她买回来。
马传宝看到哥嫂这么疼爱女儿,更无所牵挂了,他去海南做了船员,只负责把钱寄到家里,女儿的抚养和教育全部交给了哥嫂。
2020年疫情汹涌期间,在海南的马传宝不幸感染新冠病毒性肺炎,经抢救无效死亡。康培琼听说后,马上从云南风尘仆仆赶到河南,要求将女儿接走抚养。马传家夫妇早把小豫云当成了自己的孩子,在弟弟去世之后,他们更不忍心让王家唯一的血脉交给康培琼带走。康培琼在村里徘徊了三天,都没能见到女儿,她想到了来法庭求助。
这并不是挟持人质,而是一起民事案件。此种情况下,如果启动诉讼程序,按照法律规定,需要经过立案、送达、排期开庭等程序,对于已经在虞城流连三天的康培琼来说,时间上、经济上、心理上,都是问题。如果让她立案后先回云南开庭时再过来,不可避免地会增加诉累。何况,一个母亲千里迢迢来接女儿,如果连面都见不到,这从感情上也说不过去。
从法律层面上来讲,父母对子女的抚养权,既是义务,也是权利。对于小豫云来说,在父母离婚时,他们协议将抚养权交给了爸爸马传宝,妈妈康培琼对小豫云享有探视的权利。在爸爸去世后,只有妈妈康培琼对小豫云有抚养权,无论是孩子的奶奶爷爷,还是大伯大妈,都无权要求抚养小豫云。
但从个人感情上来说,小豫云很长时间不和妈妈共同生活,她甚至都不认识自己的这位生身母亲。在马传宝去世后,马家就小豫云这棵独苗苗了,她跟伯父伯母的感情很深,又是奶奶爷爷的掌上明珠,一家四个大人围着她转,含在口里怕融化,捧在手心怕掉在地上。而且,小豫云已经十周岁了,如果改变她的生活和学习环境,是否有利于孩子的成长呢?
在向蚂蚱庙村支部书记了解到马家人对小豫云深入骨髓的疼爱之后,我试探性地问康培琼:是不是先征求一下孩子的意见,看看她是否愿意跟你回云南?如果孩子愿意,我们负责做王马家人的工作;如果孩子不愿意,你是否考虑把孩子交给孩子的伯父伯母抚养?
康培琼沉吟了一下,点头表示同意。
我与镇司法所徐所长一起驱车赶往蚂蚱庙村,在村支书的陪同下,见到了马传家夫妇。两口子已经把小豫云转移到亲戚家,说什么也不愿意让孩子和康培琼见面。
我严肃地告诉他们:按照法律规定,孩子的父亲去世之后,她的母亲理所当然拥有对小豫云的抚养权。即便是母亲不能抚养,也首先应该由有抚养能力的祖父母、外祖父母抚养,然后才是其他人。你们作为伯父伯母,对小豫云是没有抚养权的。如果康培琼打官司告你们,这官司你们输定了。不过,事情也不是没有转机......
说到这里,我故意卖关子,打住了话。
马传家一听有转机,马上放松了戒备的神情。夫妻俩几乎哀求地说:张庭长徐所长,你们帮帮我们吧。孩子从小跟着我,这都七八年了,我们早就当成自己的骨肉了。康培琼把孩子带走,这不是要我们两口子的命吗?又不是离得近,我们想孩子了能去看看她。她把孩子带回云南,相距十万八千里的,这一带走了我们可是再也见不到了。不能让她带走.....不能让她带走啊......
我说:你们还不是孩子的父母呢,都这样舍不得了。你们想过康培琼作为孩子的母亲,在村子里转悠了三天都没能见到孩子,她心里啥滋味呢?
马传家夫妻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:我们......还不是怕她把孩子带走嘛......
在我们的再三劝说下,马家人终于同意了让康培琼母女见面,至于小豫云的去留,让孩子自己拿主意。
分开七年的母女终于见面了,马传家夫妇紧张不安,看着小豫云无声地流着泪,康培琼抱住已经长成漂亮小姑娘的女儿,泣不成声。小豫云却很抗拒亲生母亲的拥抱,使劲往外挣,求助地望着一旁的伯母。
在征求小豫云的意见后,马传家夫妇和康培琼达成了一份抚养协议:小豫云暂由马传家夫妇抚养,抚养费自理;小豫云以后如果想跟母亲生活了,马传家夫妇保证随时对孩子放手;康培琼想念小豫云时,可以随时电话联系,在不影响孩子正常生活和学习时,可以随时探视,马传家夫妇应予协助和配合。
法官是冰冷的法律人,也应是有温度的社会人。康培琼虽然带着遗憾走了,但她知道自己女儿生活得很幸福,并不缺少关爱,也就把心装进了肚里。马传家夫妇送康培琼上了长途汽车后,终于长舒了一口气。小豫云也开始了正常的生活,不再需要像前几天那样东躲西藏了。而我们,经过一番努力,诉前妥善化解了纠纷,减少了当事人的诉累,见证了亲情和爱的延续,心里也非常高兴。
小贴士
《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》第一千零七十四条 【祖孙之间的抚养、赡养义务】有负担能力的祖父母、外祖父母,对于父母已经死亡或者父母无力抚养的未成年孙子女、外孙子女,有抚养义务。
有负担能力的孙子女、外孙子女,对于子女已经死亡或者子女无力赡养的祖父母、外祖父母,有赡养义务。
第一千零七十五条【兄弟姐妹间的扶养义务】有负担能力的兄、姐,对于父母已经死亡或者父母无力抚养的未成年弟、妹,有扶养义务。
由兄、姐扶养长大的有负担能力的弟、妹,对于缺乏劳动能力又缺乏生活来源的兄、姐,有扶养的义务。
注释:第1074条规定的关于隔代抚养和赡养义务,有两个要求,一是本身有能力,二是中间代人死亡或者没有抚养或者赡养能力。这个要求是比较高的,实践中居多不会发生隔代抚养法定情形。
第1075条与第1074条的内容基本相似,强调亲人之间的扶养义务,又限定适用的情形,同时遵循权利义务对等选择,有付出自然可以获得法律所支持的回报。